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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險阻莫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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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險阻莫測

◎得非所願◎

宗端不自主捏緊了沈辜的肩膀, 一握,才驚覺手裏握著的就是把伶仃消瘦的骨頭。

接著就發現由於他過高的身量,低頭望著副將時,她會因仰頭回望而皺眉——這實在是此刻最不需要關心的問題, 主將在屬下面前應該溫和, 可也缺少不了威嚴。

沈辜不是個好兵,她嬉皮笑臉時能讓人氣結。

宗端有責苛待她並且教訓她。

他撤掉手, 走過桌子, 拖來兩把椅子, 先給沈辜身後推了一把,再自己坐下, 這樣兩人隔著些距離,正好平視。

“......你, ”沈辜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既像難過又如欣慰。

於是宗端繞開她的目光,低聲道:“撫安......我或許也能叫你撫安罷?”

自然是可以的。

沈辜後靠著椅背,看他。

“撫安, 你盡管照原先計策去打這場仗, 我在後面給你托著。”

她的主將便伸手來握, 那只手掌寬厚有力、勁而溫熱——沈辜不知為何,垂眸看著眼前的手,唏噓地說:“宗將軍,你如若撐不住, 請一定要告知我。無論如何,戰士們都不該因將領的無知而送命。”

宗端怔忡地收手,“沈副將, 真有此時, 我當拼死去見你, 即便萬死亦不辭也。”

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在其義憤填膺對文官的酸文詩句裏的悲壯豪情所不屑時,其口中也在將生死大事弱化成可隨時換取信任的淺薄之物。

沈辜說:“宗將軍,我該走了......辜願信你,和我的三百弟兄們一起。”

“我送你。”

二人起身出了帳。

她吹哨喚來野馬,這匹馬中之王嚼裹著大把的幹草而至,停下時前蹄踢騰出小型的灰塵細雨。

沈辜拍著馬脖,轉身對宗端道:“願辜月餘後還能再見到您。”

宗端微笑頷首:“你是我的不敗之將,一定會活著回來的。”

她扯唇漫不經心地笑了笑:“不敗之將......百戰不敗便是庸碌。只有不主動出擊,敵軍來戰便率兵逃竄的伴食將領,才能做到百勝不敗。”

“行了,未通報便擅自回營本是大罪,沈辜多謝將軍的免罪之德。此刻也該回去了,不然總是擔心劍山那兒出什麽亂子。”

野馬順從地低下脖頸,沈辜正待翻身上馬,宗端忽然又喊住她。

“撫安——”

順勢回頭,望見他把名義上象征主將權勢的紅氅解了下來,雙手捧著它,鄭重地踏步上前。

他手臂前舉,那有著鮮血般灼目的將袍即展開在沈辜眼下。

宗端已是第二次交出這張將袍了,所托對象還都是自己出格提拔的少年副將。

如今軍中上下更是無人不知二位將領的至交情誼了。

沈辜唇畔浮現出與鬥軍主將相似的溫和笑弧,她止住宗端想要親自給她穿上將袍的動作,“孟夫子說,大人者必不失赤子之心。宗將軍,我們的宗大人——望您記著對辜的承諾。”

她輕柔地按下宗端伸展開的手臂,上前擁抱了他。

嚴峻正肅的萬軍將軍在少年的擁抱中僵硬,他堅悍的表情大潰,露出難以言喻的疲憊,可最終也沒回手,把這場死別化作彼此魂魄相照的相擁。

“勝時再見。”

沈辜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她的背影漸漸消失在逼仄的小道盡頭,很快就再也望不到。

宗端立在帳外,目送她的遠去——他總算是擡起手指,輕輕地觸碰半空彌散的灰塵,如同碰了場即將會消逝的夢。

戰場就是消逝是消磨,他轉過身才發覺自己淚流滿面,他只好一遍遍地規勸說:“不是我......對不住,事情本該這樣。”

沈辜在抱他的時候,附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宗端,我向你道聲歉。”

她不該道歉——所有事情都壓在她身上的時候,沒人說她累不累,這樣的人不該為任何人退步致歉。

正因如此,宗端跪不下去也站不起來,他找到遲恕庸,不顧及滿臉淚痕是何等狼狽,對著這位朝廷送來的謀士同時也是新上任的監軍,他說:“我騙了她。”

“你我皆是薄情寡義之輩,宵小奸佞之亂黨......右丞大人既然不想打,又何必派眾多無辜者來送死。”

他蹣跚地坐下,感到身子在崩塌成一灘細沙,“他總能把權欲塞進任何一道罅隙裏,這場戰爭也不過是從他指縫裏漏下的權利殘餘。”

遲恕庸冷眼看他,“謹言慎言,宗端將軍。”

*

沈辜回到劍山陣地的時候,將將入夜,她憂思過重地奔襲回來,路上水米未沾,鐵打的身子也顯出些微的疲態。

望見神情戒備的眾人時,她仍舊選擇撐著疲倦,作精力旺盛之貌挨個拍了他們的肩,大讚菜兵們終於是上道了。

三百士卒嘿嘿嘻嘻哈哈地松了口氣:在這勞什子鬼地方,闃賊們時刻可能出現,他們緊繃了這麽久,終於是又見到沈副將了。

光見著她笑盈盈站在弟兄們面前,這就是最大的安心。

沈辜走到程戈面前坐下,奪來他手中的水一口悶掉後,扭頭對劉玄冊喊道:“玄冊,有吃的沒,給我弄兩碗。”

劉玄冊聞聲趕緊放下墾地的鋤頭,“阿辜你等等,我給你留了面!”

謔。

缺食少穿的劍山前沿陣地還能吃上面。

她的劉玄冊小兄弟怕不是把餘糧都摳扣起來留給她了。

沈辜對周圍眼巴巴的眾士卒們報以赧然而無奈的笑:“對不住對不住,我們這位夥夫弟兄就是太好心了。”

其實沒人對她吃面這件事發出異議,沈辜在這兒既是出謀劃策的將領,又是沖鋒陷陣的勇士。

她總是做最勞心勞力的事情,吃得比尋常人好點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是這位小將軍自個兒別扭,她起身到劉玄冊那裏,端起面條看了看,然後就把它們倒進正在沸騰的滾水裏。

折斷兩根樹枝做筷子,把鍋裏的面攪成糊糊。

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讓劉玄冊措手不及,等反應過來是木已成舟無可挽回了,他欲哭無淚地望著鐵鍋裏的東西,喊道:“阿辜!你別禍害這些面條啊,難道不曉得我為這碗面條廢了多大的周折酸楚嘛?”

沈辜舀碗似粥非粥、似面疙瘩頭而非疙瘩湯的湯,迅速而無聲地喝下去,末了張張燙得通紅的嘴,咧嘴道:“好喝啊,怎麽是禍害了呢。好喝的好喝的,兄弟們快來嘗嘗!”

她不等劉玄冊辯駁,趕快招呼起其餘人來吃飯。

誰又能拿她有辦法,總是這樣的,沈辜在戰場上除了不把敵人的頭讓給弟兄們,其他什麽錢財糧帛,在其心裏都是屁大回事的身外之物。

夜色朦朧,沈辜單膝跪踞在一簇弱小的火堆旁,專心致志地盯著劈裏啪啦冒火星的木柴們。

這樣細弱的火光給陣地帶來的威脅微乎其微,是以她能夠極其精誠專心地註視著手中這場燃燒和湮滅。

黑亮的眼眸映著這場明滅,沈辜秀致的臉龐漸次隱沒入黑暗裏。

重歸黑暗是他們此時的任務和必需,默不作聲的三百條漢子看著他們的小將軍發呆,各自也就神游天外。

今個兒不是風和日麗的好日子,前去北城門偵察的斥候在亂箭下又折了兩個,屍體拖不回來,因為距離珦城太近,幸存的斥候們靠肘行逃離箭羽所涉範圍之內已是閻王爺難得的大發慈悲。

有人在發楞裏逐漸睡去,有人始終清醒。

沈辜把燒透的樹枝揉在手心裏把玩,她轉身摸索著到陣地裏的墳群中央躺下。

她向上撒掉已成粉末的樹枝,手臂下落砸到凸起的土包——她摸挲著那些幹濕的泥土,像在撫摸一些死者的臉龐。

視線裏有個人走到她身邊,也跟著躺下,手臂卻是伸進沈辜的脖子後給其當肉枕:“小將軍,你是不是又知道什麽了?”

沈辜的輕笑聲在寂夜中顯得如此落寞。

校尉沈吟道:“......讓屬下猜猜罷。王萇與我說,他從城墻墻洞裏看見了個被束縛的庚人,叫.......啊,記起來了,是叫劉玄淮。”

“劉玄淮......劉玄冊,姓名如此相近,二人不是親兄弟也是沾親帶故的。而您和劉玄冊是同鄉,如此而言,這劉玄淮也是您的同鄉咯。”

程戈側過臉,明銳的目光貼著沈辜的表情,說:“劉玄淮是朝中派來的使臣,可我們這仗是必打無疑的,我們哪需要什麽使臣啊。您說是吧,小將軍?”

沈辜踢開他挨近的身子,“程校尉,你還真是聰慧啊。”

程戈微哂:“那能怎麽辦呢,不比別人想的多點,我恐怕早死過十幾次了。”

“而且只要和朝廷沾上邊,屬下是必得擔心的。竊以為可稱之為潰兵的聰慧。”

“你這回想的挺好,也挺對——做好有來無回的打算吧,程校尉。我這回允諾不了諸位兄弟們什麽了,回家侍奉老娘或許也是奢望。”

如銀月色照進沈辜腳底的一窪臟水,她低頭看著倒映其中的少年臉龐,和記憶力小劉村裏照水挑花的那張小無賴的臉對比——什麽時候,身邊的人連同她本身,都變得面目全非起來。

宗端,我曾是你的將軍、你的同伴、你的摯友——你眼裏的不堪,我看得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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